云为何物？乃造物杰作，属大象，有神而无形，它倏然而来又倏忽而去，不知其所来，亦不知其所往，它令山水传神，但极难表现。尽管表达云是中国水墨的强项，但自古及今极少有人能得其要领。窃以为，山水画史中，将云的精神用水墨表现到了极致的，始于米家，也成于米家。小米(米友仁，米芾长子)又真正超越了大米(米芾)，成为独步古今的高手。
水墨水墨，善于用水，墨才能活，才会有超妙的水墨，才能窥其天机。因心造境，以手运心，此为虚境。虚而为实，在乎笔墨有无之间，对中国画乃至中国哲学精粹的理解乃悟性所为，全凭天授。《潇湘奇观图》让人过目不忘。此作长286厘米，高20厘米，山势迤逦，云烟缠绵，历经千年依然弥漫着无限禅机———这可是纯水墨的开端之作啊——— 纯水墨是文人画的最高境界，由色彩到水墨，文人画走向了“意”，最终达到了“逸”。超妙无尽的潇湘山水，真的有画中那样美、那样令人魂牵梦绕吗？读此画，仿佛现实的山水不再真实，而小米的山水又能在哪里觅得呢？我心向往，却不能至，艺术折磨人的一面就呈现出来了。
《潇湘奇观图》最大的美学特点就是空灵之美。空灵源自禅宗。宗白华在《美学散步》里说，“艺术心灵的诞生，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，即美学所谓的‘静照’。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、心无挂碍，和世务暂时绝缘。这时一点觉心，静观万象，万象如在镜中，光明莹洁，而各得其所，呈现着各自的充实的、内在的、自有的生命，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。这自得的、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。”又说：“空明的觉心，容纳着万境，万境浸入了人的生命，染上了人的性灵。”
小米得水墨之魂魄，在他那里，中国水墨焕发出超然出尘的仙气，极富神采，加之他的传世作品相对较多，对后世影响自然就更加深远。米家山水之前，山水画重线，重皴擦。对于水墨云山一派，米家可谓开天辟地。米芾独创“米点皴”，传世有《春山瑞松图》，尽管设色浓郁，云山潇漫，但水意并不太显著，后人考证，此画真伪存疑。但米家山水满纸烟云是不争的事实，历代画谱画论中都有详细的记载。米芾之子米友仁克绍箕裘，将云山一派发扬光大，成为千年中国画一极。《潇湘奇观图》极尽墨色变化之能事，据说只因画家对潇湘景色的那一份怀念。云、山、水、树……雨雾苍茫，缥缈变幻，仿佛世界已达寂灭。画家在款识中陈述：“先公居镇江四十年……作庵于城之东，高冈上以海岳命名，卷乃庵上所见山……余生平熟潇湘奇观，每于登临佳胜处，则复写其真趣”。没骨的水墨全部点染而成，千点万点，不见一线，亦无皴擦，此刻，中国水墨的写意性和抒情性更强烈了。中国画是线的哲学，然自米家开始，笔墨二字艺林高蹈，从此迈上更高更新的境界。
沿着墨色氤氲一路走下去，就有了南宋的马麟、梁楷、法常，有了元代的高克恭，有了明代的徐渭、陈淳、八大，以至于后来的傅抱石，云山一派可谓婉转有绪，至今余韵犹存。云山图也终于从手卷式样发展到了竖幅巨幛的构图，但我更喜欢手卷样式，文气，雅致，看着可心，拿着舒服。展卷而读《潇湘奇观图》，渺渺茫茫，无际无涯，无始亦无终，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啊，我是在哪一世来过这里？空灵而又充实，这是艺术心灵的最高境界，能舍、能空，而后能深、能实，一颗浸满乡愁的心，一管饱蘸水墨的小小羊毫，折射的却是整个宇宙……王维诗云：“万物自生听，大空恒寂寥。”中国艺术，何其高深！
在碌碌红尘中慢下来，再慢下来，置身潇湘烟云，恍若隔世梦游，然而，那又是多么真实的存在啊……
2014年3月27日于石头小记草堂
图：
米友仁 潇湘奇观图(局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