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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头皮
2014-03-29 B3版 海曲·文苑
李茂臻

一九七三年,一个初冬的后半夜。黑魆魆的旷野里,混沌一片。在幽黑的天幕上,只有稀稀落落的星星闪烁着。在通往县城东关大集的小路上,我和父亲拉着一辆拖车,车上载着一根粗大的梧桐树。车子压得“吱咯、吱咯”响。娘说,新书包和过年的衣服都靠它。我使出浑身的力气,拖车快速地向县城东关大集奔去。

我和父亲终于到达东关大集木头市。四乡八镇的人陆陆续续地涌来,有推着独轮车的、还有毛驴车拉来的、也有同我们一样用拖车的。彼此的招呼声,卸车声,毛驴那刺耳的嗥叫声,响成一片。父亲找了块空闲地停下来,就算是卖木头了。

我站在木头上,观察着整个木头市场。木头市的那边,窜动着许多女人。她们在木头的间隙里忙来忙去,像一群在稻田里觅食的鸭子,正慢慢地朝我这边赶来,她们挥动着镰刀,手脚麻利,在“哧哧”的撕裂声中,一块块木头上的皮被剥下来,她们身后的木头就变得白花花的,就像西方油画上光着身子的女人,格外刺人眼睛。这就是东关大集上那群专剥木头皮的女人。顿时,我心里紧张起来。

我正在思量着娘教我的法子,怎样护住我家木头上的皮。就听父亲大声喊:“你们要干什么?这是我的木头,谁也不许碰!”

女人们“呼啦”一下,就把我父亲围起来。一个瘦长脸女人用镰刀指着我父亲说:“你这人会说话吗,我们说木头是我们的了吗?你是从哪个山上下来的,这木头市场上的规矩你懂不懂?我们不就是剥点皮吗?这木头皮又不能做梁做杈、做家具,买回的人家也得把皮剥下来。你看看,我们村连村庄挨庄的,又没什么地更没有山场,我们做饭烧火怎么办?我们就生活在这里,这叫做靠集吃集、靠木头市烧木头皮!”女人们一齐起哄,她们齐声喊:“上级不发煤,只有剥木头皮”。

瘦长脸女人的一通强词夺理,说得父亲哑口无言。他的脸变成猪肝色,嘴角哆嗦着:“那、那、那也不、不、不能剥、剥皮!”

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,没有一个帮我们说话的。父亲向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求救。那人只是仔细地查看了我家的这块木头,并问了价格。父亲伸出四根手指头,那人摇了摇头,然后,看了看女人们,一脸无奈的样子,就退到女人身后去了。

瘦长脸女人把镰刀一挥,女人们就像一群蚂蚁围上我家这块大木头。父亲傻呆呆地看着,喘着粗气。

我立刻火冒三丈,就像一头发疯的小牛,大吼一声,窜到木头上。我叫喊着,并抱着那瘦长脸女人的腿:“大娘、大姨、您行行好吧!千万别剥我家的木头皮,全家就指望它过年,我奶奶正躺在炕上等着买药,我娘会打死我。大娘啊!您行行好,您也是个母亲,您不会欺负一个小孩子的。我的好大娘!”

我拼命地嚎叫,尽情地撒野。说也怪,女人“刷”地停下手。那瘦长脸女人扶起我,并用衣襟擦去我的泪水,一脸和气的样子,“好孩子,快起来吧!大娘不剥这木头皮了。伙计们,走!”

女人们“呼啦啦”地,还是像群鸭子似的奔别人家木头去了。我当时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为什么一个大男人护不住木头皮,而我一个小孩子却能护住。

那些被剥光皮的木头,很快就卖完了。我家的木头却很少有人问津。我和父亲眼巴巴地盼着买主。太阳已经偏西了,西北风开始刮起来。我不禁打了个寒颤。父亲脱下棉袄披在我身上,我又还给了父亲。我在木头上走来走去。

此时,父亲显得焉头焉脑,一袋接一袋地抽烟,他猛地站起来,用力在木头上磕了磕烟袋锅,转过身向整个木头市看了看。我随着父亲的目光看去,偌大的木头市,只剩下几家木头了。在木头市的边缘处,剥木头皮的女人们都蹲在地上,每人身边都有二三捆木头皮。那位干部模样的人,正在和那瘦长脸女说着什么。

父亲一手拉起我,边走边说:“咱吃饭去!”不远处就有摆饭摊的,许多人正在吃饭。我们来到一狗肉摊,父亲要了一小碟狗肉,一碗水,拿出煎饼,让我先吃。又和摊主打了招呼,要他照看我,便折回木头市。

太阳掉到城西岭时,父亲拉着空车来了,我知道木头卖了,非常高兴。但是,父亲的脸色似乎很凝重。他没有吃饭,只讨了两碗水,大口一张,一口一碗。

我们爷俩,披着落日的余辉,迎着西北风,一步又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。天越来越黑了。大约离家五、六里路时,一点光亮向我们走来。近了,是娘打着灯笼迎接我们。

回到家,吃了饭,泡了泡脚,我就爬到了床上。好大会儿睡不着觉,就听父亲和娘说话。父亲淡淡地说:“咱这木头本来能卖三十多块,结果只卖了二十块。咱这孩子真行,愣没让那群女人们剥去木头皮。这木头皮虽然没被剥去,但是这木头更不好卖。一打听,买主为了省钱,这带皮的木头就是不买,我只好再去求那群剥皮的女人们。哎,你说这是什么事,可苦了咱这孩子!”

“卖了就好,这年就好过了,都是土里长成的。多卖块、少卖块的,咱明年多栽树。”娘非常想得开。

我很快进了梦乡。在梦中,我吃力的拉着拖车。车上的木头好沉重啊!